正文 • 拒人于外,自苦于内
最后更新: 2025年4月16日 下午10:07
总字数: 3516
华城暮色初沉,街道边缘的光影渐暗,市声亦缓。
黎真一路小跑,终于在城南巷口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。
他步伐顿了顿。
他背着手,脚步不快,身形仍旧佝偻些许,像是随时能被街边一阵冷风吹散的人。
黎真追上前几步,却不知该怎么开口。
昨晚还一起烤兔喝汤,今天却是在巡坊里见面,他觉得自己不该出现,却又无法放下。
沉默持续了好一段路。
「……你跟着我做什么?」他忽然出声,语气没什么情绪。
黎真吓了一跳,又立刻低声说:「我只是想看看你没事……」
「我若有事,你打算怎么办?」他淡淡地问,连头也没回。
「我、我不知道……」
「那就别管我。」他停下脚步,终于转身看黎真一眼,「我不缺尾巴。」
这话说得不重,却像一桶冷水泼在黎真脸上。
他咬了咬牙,忽然抬头问:「那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」
他盯着黎真,良久。
「你问这个做什么?」
「……总不能老是喊你『乞丐』。」
他没笑,也没骂。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,转过身继续走,低声道:
「楚寒舟。」
黎真怔住,心头一跳。
他没想到对方真的会回答——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的沉默,也许是那句话问得太真诚。
「楚、寒、舟……」他在心里念了一遍,又试着说出口,「那我可以叫你楚……」
「不能。」对方打断他。
黎真干笑一声,只好闭嘴。
两人走着,无意中转入了一条小巷。
这里靠近杂巷与旧坊之间,是乞丐常聚之地。果不其然,前方角落已有几人围坐墙边,闻声转头。
「哎哟,这不是那位『出名了』的乞丐前辈嘛?」为首一人站起来,拖着长声。
楚寒舟看都没看,只准备绕路。
可那人却挡上来了。
「你惹上官差不说,还让整条街都开始赶人,现在讨饭都难了三分,你当我们不会记帐?」
楚寒舟没说话,只略侧身,准备避开。
另一人却上前一步,语气转冷:「别装聋,我们问你话呢。你再这么装清高,当心今天让你躺着出去。」
黎真皱眉,正要说话,楚寒舟忽然开口:
「乞丐还讲规矩了?」
语气平淡,却冷得像剑锋。
「真有本事,早就出去了。现在怪到我头上,只能说你们活该。」
对方脸色沉下来,「你找死——」
拳头甩过来,楚寒舟偏头避开,身形轻巧。但第二拳来时,他却忽然蹲身捂胸,身子一晃,脚下竟不稳。
黎真心中一惊:「你……你怎么了?」
楚寒舟没回答,只是冷汗直冒,手死死按住胸口,牙关紧咬。
另一人早已冲上前,拳头对准他太阳穴砸来。
黎真下意识扑上去——
「不要打他!!」
砰!
拳头落在他背上,力道之猛让他几乎摔倒。
但他死死拉住楚寒舟的胳膊,转身挡在他面前,眼里带着倔强与惊慌:
「他病了!你们打他有什么用?!」
「那打你总行吧!」又是一拳。
黎真捂著脸退后一步,眼眶通红,但没退。
他死命拖着楚寒舟,脚步踉跄地向外走,口中喊著:
「别管了!快走——我们走!」
他们跌跌撞撞,一路逃回那间废弃破庙。
黎真气喘吁吁地把楚寒舟放下,额上全是血和汗。
楚寒舟倚著墙,胸口起伏剧烈,额头苍白得几乎透明。
他睁开眼,喃喃说了一句:
「笨脑子……」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,昏了过去。
破庙里灯火已熄,只余残灰余温。
黎真坐在墙角,手肘青肿,嘴角破了皮,抱着一只小陶碗去外头打了点水,正一点一滴往楚寒舟嘴边送。
他人还是昏著的,脸色白得像纸。
终于,在水触唇的瞬间,楚寒舟皱了皱眉,咳了一声,醒了。
他一睁眼,就看到黎真的脸近在眼前,还是一副焦虑又惶惶的表情。
「……你是拿头挡拳长大的?」
语气冷,语调平,骂人不带脏字。
黎真一愣,低头笑了笑:「你醒了就好……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」
「你不知道的事可真多。」寒舟靠着墙,咳了两声,语气依旧嫌弃,「我刚才都快被你吵醒了。」
黎真没说话,只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袖子,遮住手背上的瘀青。
寒舟侧头看了他一眼,眉峰微动,但什么也没说。
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开始运气调息。
丹田处气息浮乱,经脉内似有裂线抽痛。这是那一掌余伤未愈,再被震动。
他咬著牙将气缓缓引入腹中,胸口却猛地一闷——
「咳、咳咳……」
他低头,一口暗红从唇边吐出。
黎真吓了一跳:「你、你没事吧?!」
「别吵。」寒舟语气仍冷,却透著掩不住的虚弱。
他擦了擦嘴角的血,又强撑著坐直,呼吸紊乱,却仍咬著牙不肯躺下。
「……这伤是以前留下的?」黎真忍不住问。
寒舟没答,只是冷冷开口:「以后别再插手我事了。」
黎真睁大眼:「可你那时——」
「我可以自己处理。」他转头看他,眼神透著一种极深的疲惫,「我做过的事,惹上的人,都不是你能想的。」
「离我远点,对你比较好。」
他站起身,踉跄地拍了拍衣裳,似是准备离开。
黎真咬著牙,忽然低声道:「……我疼。」
寒舟脚步一顿。
「我真的很疼。」黎真又说了一遍,声音闷闷的。
那声音不像是撒娇,更像是……忍了太久终于开口的一句实话。
寒舟转过头,看见他坐在墙角,衣袖破了,嘴角青了,还缩著肩膀死撑著。
他沉默片刻,终于叹了口气。
「……真麻烦。」
他走回来,坐到黎真对面,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干叶子丢给他:「先贴著,能止点痛。」
黎真小心地接过:「这是什么?」
「野地里的东西,能死你早死了。」
黎真笑了笑,低头处理伤口。
寒舟靠在墙上闭目,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黎真看着他,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:
他嘴巴虽坏,脾气也差,可若真是坏人,怎会一边咳血一边留下来?
夜风再度吹进破庙,火堆未再点起,但两人一坐一靠,暂得片刻宁静。
破庙墙角火光渐熄,两人一坐一靠,气息慢慢平静下来。
楚寒舟闭目调息,黎真抱着草药包裹的手臂,没敢出声。
过了好一会,黎真忽然低声开口:「其实……我从小就不是村里的人。」
寒舟没动,但耳朵微微动了一下。
黎真望着远处一角残墙,语气平淡又像忍着点什么:
「我是婴儿的时候,被人放在水井边,是村口那个老伯把我抱回去的。大家都说,我手上还绑着这个。」
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绿色翡翠手镯,擦了擦,放在手心给楚寒舟看。
「这是我唯一从小戴着的东西。我不知道它是什么,也不知道我的爹娘是谁。」
楚寒舟微张了一下眼,看了他一眼,但没说话。
黎真笑了笑,自顾自接着说下去:「我在村里长大,大家对我都不错,就是这几年……旱灾越来越严重,粮田都枯了,强盗也多,隔壁村前些日子才被洗劫过。」
「我想帮点忙,就跟村长说,我要进城卖萝卜,顺便看看能不能学点武功。」
他转头望着寒舟,眼神亮亮的:「我不是想做什么大侠啦,我就是……想保住我那个家。」
说著,他摸了摸自己肩上的瘀青,「今天虽然被打了,可……要是能变强一点,以后就不怕了。」
楚寒舟没接话,只是垂下眼,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痕,像是回到了某个很远的地方。
他想起的那个地方,没萝卜、没庙,只有剑光、怒骂和雪地里的死尸。
「……你讲完了没?」他忽然问。
黎真一愣:「啊?差不多……怎么了?」
「那起来。」寒舟站起身,冷淡道,「练功。」
「啊?现在?」
「疼了?那就记住,下次打架先躲,再讲义气。」
黎真还想抗议,但见寒舟面无表情站在那里,也只能一边哀嚎一边爬起来。
寒舟走到破庙中央的空地,指了指地上,「马步,扎稳,吸气。」
黎真哀号:「我腿都还是软的啊……」
「你要等强盗来敲你家门时再练也可以。」寒舟道。
黎真马上蹲好:「现在马上练!」
夜半过去,破庙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喊声与跌倒声,混著不知谁咒骂谁「欠揍」,谁又笑得像条狗。
天色泛白时,楚寒舟拍了拍衣裳,准备离开。
黎真坐在墙边,正抱着腿喘气。
「我走了。」寒舟说。
「去哪?」黎真抬头。
「随便。」
他转身欲走,刚迈出一步,手腕却被黎真抓住。
黎真仰著脸,虽然眼圈发黑、身上带伤,却笑得灿烂:
「你也没地方要去,那就陪我出城吧。」
楚寒舟低头看了他一眼,刚想说什么,却没说出口。
他只是叹了口气,像是认命了一样,撇开头:
「真麻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