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未大亮,破庙外的风已吹得簷瓦轻响。
黎真醒来时,四周已是一片冷清。他揉着眼坐起,火堆只剩灰烬,那口破锅也空了。
「前辈?」他喊了一声,无人应答。
他绕着庙内废墟走了两圈,仍不见那人的影子。地上却留下一串脚印,干净利落,深浅一致,一看便知是夜里悄然离去。
黎真怔怔站在原地,抓紧手中的包袱,低声嘀咕:「……走了啊。」
就像昨夜的火光,有过一瞬,转眼便熄。
他不敢久留。打理好行囊后,便独自朝华城街口走去。
城内已热闹起来,吆喝声、人语声、铁器叮当声交织成一片。
他边走边张望——不是特意找人,只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直到他路过西市,见人群聚拢,官差正押著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,那人神色冷淡,与四周喧闹格格不入。
黎真脚步一顿。
那张脸……再熟悉不过。
——就是昨晚的那位乞丐。
「就是他!我亲眼看到的,他不但偷了那人的荷包,还动手打人!」
「对对,还有那老汉的摊位也被他推倒了,伤得不轻!」
「乞丐也敢撒野?打人就是打人!」
众人议论纷纷,官差正将那人压低肩头,准备押往巡坊。那人满脸怒气,也挣扎着想要摆脱。
黎真怔怔望着,不知哪来一股冲动,挤过人群,高声喊道:
「住手,他不是那种人!」
数道视线齐刷刷落在他身上。
官差皱眉:「你认识这个乞丐?」
黎真张了张口,又合上,才道:「我……昨夜与他在城外林中偶遇。他救过我。我们同宿一夜,从没听他提过偷窃之事。」
那人听见这话,转过头来看他,眸中闪过一丝惊讶,很快又归于平静。
「你别多管闲事。」他的语气依旧淡漠,却已少了昨夜那分疏离轻慢。
黎真怔了怔,低声道:「我只是……不信你会偷东西。」
官差冷哼:「不偷为什么动手?伤人是事实,你还要替他开脱?」
那人语气平静:「他摸我腰。」
「你说什么?」
「我当时以为某人偷我的袋子,所以才出手。是我误判,我认。但我没偷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……有人要偷你这个乞丐的东西?」
那人没回答,只转头看了眼倒在地上一直呻吟喊疼的中年男子。
官差神情犹豫再三,为了给与一个交代,却仍要将他带走。
黎真急了,追上去道:「我可以作证,他不会无故动手——他不是那种人!」
那人偏头看他一眼,忽而轻笑了一声。
「……你在替我說話?」
黎真点头:「……我们不久才相识,但是我感觉你不会做出这种事情。」
那人眼神一缩,脸上显露出惊讶的表情,却没再说什么,只是任由官差推走,身形挺得笔直,从未弯过半寸。
巡坊门前,官差问:「你到底叫什么名字?」
他沉默片刻,似在权衡是否要答。
随后缓声道:「就是个乞丐。没有名字。哪里来的,不记得了。」
官差嗤笑:「那好,就是街头不知哪来的乞丐,反正我们见得多了。锁起来,等人来指认。」
黎真站在一旁,听到那句「不记得了」,心头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
——那人不是记不得,而是不愿说。
他身上藏着太多锋利的角,太多说不得的过去。
黎真忽然想起昨夜围坐火边时的对话。
「你会去哪儿?」他一边喝汤,一边问道。
那人没回头,只望着天,淡声回了一句:
「哪儿都能去,反正哪里都留不住我。」
巡坊内昏暗,柴烟混著潮气,湿浊刺鼻。
黎真站在门口,被官差拦著不得进内,只觉心急如焚。
他没想过,会在再次见到那位乞丐时,是在这样的地方。
或者说——从头到尾,他就没真正看懂过这个人。
屋内,楚寒舟被押坐于中堂。
官差翻著卷宗,语气不耐:「说你偷钱,有人作证;说你伤人,你自己承认。还有什么要说的?」
「……没什么好说的。」他低头啃著干馒头,语气淡漠。
「你这人——哼,十年前你怎么混进城来的都查不出,如今又闹事?」
「听说他有时在街头发作,躺地上抽得厉害。」
「我家那日也见着,他吐著血还边咳边骂人,像疯子似的……」
「你说他以前是什么身份?武人?逃犯?」
「谁知道,也许是旧案漏网,装疯混进来的。」
他没有辩解。
他垂著头,像是没听见,也像根本不在意。
门外,黎真听得满头汗,忍不住喊:“你们说话不能这么冤枉人!他昨晚……昨晚还救了我!”
“你是哪家的?小子,这里不是你掺和的地方!”
“我只是……只是觉得事情肯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!”
“是吗?”官差挑眉,“你有证人?有证据?”
黎真张了张嘴,语塞。
他一向说话不快、脑子也不灵,如今只是满心觉得“不对”,却说不出哪里不对。
就在众人又要开始盘问时,乞丐忽然抬了下头。
“刚才说,我偷谁的钱?”
众人一怔。
“那位说是他女儿的钱包丢了?”他看向一旁还在揉着手臂、神情惶然的男人。
“你女儿在哪?叫出来。”
男人一僵,支支吾吾:“她、她刚才还在……”
“是不是还带着红绳,左耳有颗痣?”
男人脸色变了。
他淡淡道:“我没偷她的东西。相反,是她要……顺走了我身后的包。”
“你胡说!”
“她跑的时候,翻了我包,碰到了我的腰。”他抬起手,掌心一处细小的血痕,“我出手,是下意识的反应。”
“她东西呢?找到了吗?”
众人这才回头,发现原本在人群外的那个小姑娘,早已不知何时溜走了。
巡坊陷入短暂的寂静。
那男人结巴:“她、她就是顽皮,不至于说她偷——”
“那你刚才为何不说她是你女儿?”
官差沉声:“来人,搜现场,调那街角的市哨记录。”
他转头看他:“你早就知道她跑了?”
“我又不是瞎子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解释?”
他终于抬眼,目光凉得像深井。
“我解释,有人信么?”
门外的黎真屏住呼吸。
他终于明白了——
这个人不是不会说、也不是太懒说,
而是说了太多次没人听,后来干脆不说了。
巡坊的人没再吭声。
官差皱眉良久,摆手:“带他去后房待着,查清楚了再说。”
黎真看着他被带走的背影,那双手被铁索锁着,却没有任何屈辱感。
那是一种——“我有本事,但现在不想动”的冷静。
他忽然想起昨夜林间,那人自称乞丐,却行止俐落,熟练剥兔煮汤、理药运气,连随手出招与懒得抬眼的神情,都不似市井之徒。
他杀兔时的眼神,冷静、俐落,竟像是……曾杀过人的目光。
“他到底是谁?”黎真喃喃。
那名字他还不知道。可他知道——
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。
官差脸色难看地合上文册,冷哼一声:
“既然查不到实证,就暂且放你一马。”
“不过我劝你,下次再惹事……就没这好运了。”
“别以为会几招破拳,就能在华城横着走。你一个连姓都说不出的乞丐,能活到今天,已经算老天有眼。”
话落,旁人都默了。黎真听得脸都涨红了,刚想开口反驳,却被身旁一名差役按住肩膀。
他不明白这人哪来这么大火气,只觉空气像是一下子沉了下来。
他站着,一言不发。
他没回嘴,没解释,也没表现出半分羞怒——只是静静地站着,
肩微垂,眼低垂,像极了个无用又疲惫的边角人物。
但黎真忽然觉得……不对。
一股寒意不知从哪儿涌了上来,像是空气突然结冰,
他抬起头,看见那乞丐眼里,有一道极轻极短的杀意,一闪即逝。
只是一瞬。像寒锋出鞘又藏回鞘,连锋芒都不带痕。
黎真心口一窒,不知为何冷汗冒出。
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。
只知道那不是怒气——那是一个曾经杀过人,而且杀得极快极准的人,才会有的那种眼神。
而下一秒,他转身走出巡坊,步子不快,像是压着整条街的风声。
他还是没说自己是谁,也没回头看他。
黎真望着那背影,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:
他不是乞丐。绝对不是。